本文作者
张传广,1946年出生。1966年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经历文革,下放,招工,高考,1981年武汉师范学院汉口分院中文系毕业。曾任武汉建筑工程职业学校校长,讲师。退休后曾任湖北工业大学职业教育和成人教育学院江北站负责人。
作者: 张传广
近日,我翻阅父亲留下的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二年国难后的第十六版辞源,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祖父六十六年前修理钟表的空白发票。这让我想起了祖母对我说的和我自己亲身见到的祖父修钟表的事。祖父生于一八八八年,青年时拜师学艺修理钟表,曾在武昌当学徒。一九一七年,汉口大智门火车站(汉口老火车站)重建后的第三年祖父在汉口车站路九十九号与位人称秦老四的合租了一个门面。一半是秦家经营的电筒、电池、灯具的业务;一半就是祖父经营的修理钟表的业务。招牌名为德康祥钟表修理店。
祖父钟表修理技艺精湛,收费公道,服务到位。有些旅客来汉口办事或旅游时把手表放在店里修理或配零件,祖父修配完毕后总是把顾客的手表内外全部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点上一些手表润滑油。旅客离开汉口来店取表时,看见自己已经焕然一新,走得很准时的手表,无不称赞和感谢祖父。由于店处火车站附近,是旅客上下火车的必经之地,客流量大,再加上祖父修理钟表的信誉好,所以生意逐渐好了起来,家中八口人的生活均靠祖父的钟表修理店勉强维持。
但是,当我的父辈都长大成人,可以帮祖父分担一部分时,日寇突然入侵我国。他们霸占我国领土,屠杀我人民。上海、南京相继沦陷抗战全面爆发。国民政府也从武汉迁到重庆,祖父的钟表店生意一落千丈。一九三八年武汉沦陷前夕,日本鬼子疯狂轰炸武汉和重庆。在国家危亡的关头,刚到教会医院上班做护理工作的大姑妈带着小姑妈到重庆去战地救护;父亲则带着二姑妈去湖南完成学业。他们离开武汉的那一天,传出了日寇飞机炸沉了开往重庆轮船的噩耗。祖父在店里听到这个消息,回家不敢告诉祖母;祖母也从邻居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也瞒着祖父。直到一个多月后收到父亲和三位姑妈的平安信,祖父祖母抱头痛哭了一场。当年十月武汉也沦陷了。父辈一去就是八年。钟表店里积压了二十几块已修好了的手表无人来领取,祖父祖母日日都盼着他们来。起初,祖父总是把已修好的手表在表带上拴上标签,写上表主姓名,放在柜台里展示并等表主来领取。但有一次来了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翻译官。日本军官从手腕上取下一块表递给祖父说:“你的,看看,快快的!”祖父接过来,戴上放大镜,在台灯下一看,这块表的主要零件都摔坏了。于是对翻译官说了,需要一个星期才能修好。翻译官马上告诉了日本军官。日本军官“唔”了一声,然后指着柜台的一块表带标签上写着钱先生的表说:“这个,看看。”祖父不疑有他,把手表拿出来后,日本军官接过来说:“哟西!钱先生,金表大大的!”说完,扯断标签,把手表戴在手腕上,向翻译官咕噜了几句。翻译官对祖父说:“太君说先把这块表戴着用用。等你把太君的表修好后,再跟你换回来。”说完两人哈哈大笑离开了钟表店,扬长而去。祖父气得全身颤抖地说:“一块摔坏了的废表就这样‘换了’一块名表,真是巧取豪夺!日本鬼子真是无耻之极!”祖父没办法,只好花钱买了一块与钱先生一样的表,重新写了标签,等钱先生来取。经过此事后,祖父再也不敢把修好的表放在柜台里展示了。果然过了不久,又来了一个绰号叫“阎王”的税务官来店里敲诈。他没发现修好的表,就问祖父。祖父说,顾客取走了。他四处望了望就是赖着不走。然后对祖父说:“把你身上挂的怀表借我玩玩吧!”祖父无可奈何,只好把怀表给他了,他这才肯走。后来,他又来收税时,挂着祖父的怀表在店里晃来晃去,却绝口不提还表的事。临走时,他又白拿了秦家的一个手电筒、二个打火机。张、秦两家只能摇头叹气而已。日本投降后,父辈们都回到了汉口。也有少数几个顾客来店里取走了放了几年的表。其中就有钱先生。钱先生见自己的表完全是新的,问明原因后,执意付了新表的一半钱给了祖父。祖父问了他家乡的状况。这位安庆的客商说,他邻村里住了一个小队的日本鬼子。冬天他们为了烤火,就把卡车开到村里的祠堂旁。把粗铁链子一头挂在卡车尾部的横杠上,另一头缠绕在祠堂的木柱上。然后先倒车,再猛踩油门往前冲去,来回了几次就把整个祠堂拉垮了。日本鬼子还大声欢呼,把木料装上车准备回去烤火。闻讯赶来的村民怒不可遏。用锄头、扁担、冲担与日本鬼子打了起来,结果打死了两个日本鬼子,自己的人也被小鬼子用刺刀捅死了几个。最后一小队的鬼子杀了全村的老少,放火烧了全村,真是惨不忍睹啊!祖父听后泪流满面。另有一位姓胡的顾客说,日本鬼子轰炸湖南衡阳时,他正在郊区赶路。突然听到一声怪叫,一阵气浪把他掀翻到农田的深沟里,随即又传来震耳的爆炸声。等他从沟里爬上来时,发现几棵还在燃烧的树枝上挂着血肉模糊的手臂、小腿。地上则是深坑和死尸,实在是太恐怖了。那次轰炸不知有多少家被灭门了。还有一位往来于沙市与汉口的段姓客商到店里取表时说,自己的母亲与妻子死于日本鬼子的轰炸已三年了。日本鬼子投降后,他从沙市来到汉口,一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扶老携幼想早日回家的难民。说完后他痛哭不止,祖父边流泪,边安慰他。听了三位顾客的讲述,祖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的表主不来取表,恐怕已不在人世了啊。祖父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二十几块修好的表保存好,并登报寻找表主及其妻子儿女亲戚,终于又等来了两位顾客取走了表,他们又吐了一肚子苦水。当我两岁多的时候,内战又爆发了。祖父店里又积压了十几块顾客的手表,加上以前积压的有三十多块手表了,无人来领。每天清晨我看见祖父提着一个热水瓶去店里,晚上又看见他提着热水瓶回到家中,拧开热水瓶外壳的底座。从外壳中取出油纸包着的几个小包包,然后放进抽屉里锁上。我当时很奇怪,热水瓶里怎能放东西呢?那里面不是开水吗?祖母看见我疑惑的样子就告诉我,这个热水瓶里是没有胆的,可以放东西。油纸包的都是顾客送来修理好了的手表。但是许多年了,这些人都没有来取手表。晚上店里没人,怕手表丢失了。你爷爷只好天天带去带回,天天都盼着他们来取表。说到这里,祖父、祖母摸着我的头,互相看着对方十分伤感地说:“战乱毁了几多家,死了几多人啊!这三十几块表的主人和他们的家庭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啊!”看见祖母流了好多的泪,我也哭了。1953年,几家私营的钟表店,组合在一起变成了公私合营,祖父的德康祥钟表修理店也不复存在了。祖父也去公私合营的钟表修理店上班了。但祖父仍然登报寻找表主告诉新店的地址,期盼他们来取表。同时还拜托我家居住的辅堂里居委会的各位组长关注此事。一有消息就通知他。皇天不负苦心人,几年过去了,终于又来了四位顾客,非常感激地取走了表。但后来直到1960年祖父去世时再也没人来取表了。面对没有取走的几十块表,祖父去世前要父亲把表主的姓名、表的名称、修表的时间都工工整写好留存,以便表主来取表时备查。祖父1960年去世前夕,对此事是心有不甘的,但也只能心有不甘。祖父去世后,国家政治运动不断。父亲屡受冲击、挨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父亲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反动教育路线的代表人物",除了被批斗外,还拖板车运煤、扛包运米、挑水抗旱。更令人气愤的是家中被抄,衣物被洗劫一空。尤其是祖父遗留下来的几十块顾客的手表全部被掳走,不知所踪!1975年祖母九十岁去世前,还在嘱咐父亲打听这些表的去向。1994年父亲去世前,也念念不忘这件事,但他也只能念念不忘;我是家中长子,长孙,七十多岁了,至今对这件事也是耿耿于怀,但也只能耿耿于怀而已,还想怎样?还能怎样?抄家除损失了几十块顾客的手表外,还损失了祖父亲笔用隶书写的自传,父亲与姑妈和家里八年的信件及父亲八本厚厚的集邮册。还有大量的线装书,如《清宫秘史》《东周列国志》《资治通鉴》《三国志》《红楼梦》《聊斋志异》等等。而这些书是当着我家人的面烧的啊!
抄家对我们是巨大的打击和刺激。当我看到邻居穿着妈妈被抄走的大衣显摆時,我问她,衣服在哪里买的,她居然回答是抄家分的胜利果实。我妈妈气得病了一场。所以我家一直都不愿触及此事。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今年是祖父祖母诞辰130周年,父亲母亲诞辰100周年的纪念年。我以此文作为纪念,颂扬和继承老一辈为人正直、诚信、有始有终的美德。二零一八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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